貝德

軟弱的人,就該退出競爭。

江秉仁是公司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老闆。不是因為他多麼嚴格守紀律,也不是因為他能力卓絕、目光銳利,而是因為他有一種天生的能力——能讓一間辦公室在三分鐘內降到冰點,並持續凍結到下班為止。

他笑的時候,像是有人在背後舉著刀;他開口的時候,總有人冒冷汗。整間辦公室的人每天早上上班不是看氣象,是看老闆今天穿什麼鞋。黑皮鞋代表今天有業績壓力;棕色皮鞋代表有新人要被當眾羞辱;至於他偶爾穿的那雙白球鞋,沒人敢看第二眼,因為那通常意味著他昨晚沒睡好。

但奇怪的是,公司並沒有倒。甚至這幾年還默默地賺了不少錢。因為江秉仁有一種極其變態的「制度管理學」,他總能用最冷血的方式,讓員工在最短時間內把事情做完,無論他們的心理狀態是否還健康。

新來的業務員小榕就是最近的一個犧牲品。她剛進公司第二個禮拜,就在部門晨會上被江秉仁問了一個問題:

「這個客戶當初為什麼不簽約?」

她一愣,然後如實回答:「對方覺得我們報價太高,說他們預算只有——」

江秉仁沒聽完,就慢慢走到她面前,俯身看著她的報價單,然後毫無預警地將整份資料用力丟到桌上:「那妳為什麼還敢提這個案子?要我出門跟人家下跪嗎?」

整間會議室安靜得連投影機的風扇聲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
小榕站在那裡,眼眶泛紅,喉嚨像被塞了什麼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她原本覺得自己可以撐得住這種職場磨練,沒想到這才兩週,就被逼到幾乎懷疑人生。

江秉仁不是不懂怎麼好好說話,他只是從不覺得需要。他相信壓力造就鑽石,也造就「可以被換掉的石頭」。這公司從來不缺人來面試,他要的是能撐過來、不哭不鬧的人。他甚至覺得,如果一個人連一句責罵都受不了,那還談什麼「職場競爭力」?

他對自己這套殘酷哲學深信不疑,並引以為傲。

有一次尾牙聚餐,他坐在正中間,酒過三巡後開口說:「這些年啊,我發現人只有在痛苦裡才會進步。你們看看,我們營業額是不是年年成長?我不是讓你們輕鬆,但你們有薪水、績效、還有年終,這不是本事,是什麼?」

台下的人笑得乾巴巴,舉杯附和:「老闆說得對。」

但只有熟識他的人知道,他根本不喝酒。他敬酒是假,他想看的,是誰會第一個不耐煩。

某次人資偷偷想推一個「職場心理健康週」活動,幫員工紓壓。江秉仁看到企劃書後,只丟下一句:「怕壓力?那就回家找媽媽抱。」

那個人資不到三天就離職了。

不過江秉仁也不是沒人欣賞。至少對那些習慣高壓、想拼升遷、覺得「只要能賺錢就好」的人來說,他是個「效率機器」。像業務部的阿傑,就是靠著江秉仁的一套「死命逼單」哲學,在短短一年內業績翻三倍,買了人生第一台賓士。

但這樣的成功,也讓他開始失眠、焦慮、甚至懷疑身邊的人是不是都在搶他的業績。最後那年冬天,他在某次喝醉後大吼:「我連作夢都在報價單裡走不出去!」

幾個月後,他辭職了。

江秉仁聽說後,淡淡地說了一句:「軟弱的人,就該退出競爭。」

這樣的人,這樣的老闆,似乎天生無情,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。他有過家庭,但妻子在他三十七歲那年帶著孩子離開了,因為她受不了每天凌晨三點還收到他「業績簡報」的簡訊,也受不了孩子在學校被同學叫成「機器人老爸的小孩」。

但江秉仁覺得,這不算失敗。他說:「人總不能什麼都想要。」

直到某天,他接到前妻打來的電話,說兒子出了車禍。

他趕去醫院,第一次沒有帶筆電,沒有穿皮鞋。他坐在手術室外頭,像個被抽空的人。護士過來問他是不是家屬,他抬起頭,像忽然想起什麼,喃喃說:「他…現在幾歲了?」

那一刻,沒有人看見他身上還有什麼霸氣,只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。

手術還算成功,但兒子休養期間沒有說一句話,只在出院那天,留下了一句:「我沒有覺得你是壞人,我只是覺得你從來沒有在聽人講話。」

那天晚上,江秉仁一個人坐在車裡,沒有發動引擎。他盯著擋風玻璃,看見自己蒼白的倒影。他想起那些被他逼哭的人、離職的人、從未真正信任過他的人。他忽然明白一件事:他從來沒有建立一個團隊,他只是統領了一群怕他的人。

他曾以為自己在打造一艘無敵戰艦,其實那只是艘獨木舟,而他從頭到尾一個人划。

後來,他不再那麼大聲說話,也不再開口問「你為什麼做不到」。

他學著安靜、學著聽,學著讓別人有空間喘息。他沒變得多溫柔,但至少沒那麼尖銳。公司營運並沒有因此下滑,反而多了些留得住的人。小榕還在,變得更強;新來的菜鳥不再在廁所裡哭;每週的晨會,不再是懲罰現場,而是討論空間。

有人說,江秉仁變了。

他只是搖搖頭說:「我老了。」

其實不是老了,只是終於明白,真正能讓人留下來的,不是恐懼,而是信任。

而他,花了二十年,才學會這麼簡單的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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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最後更新時間 2025-08-17 要更新請點這裡